赠人玫瑰

作者:应敏洁

远远的,我就能听到高跟鞋踩在空旷的瓷砖上,干脆利落的声音。在医院静谧的环境里,医护人员都是平底鞋,走路几乎听不到声响,而大部分患者都是老年人,走路鲜有如此风生水起的架势的。所以,每每听到这个声音,我就知道是玲姐来了!

玲姐是我的一个病人,虽然说是手握红本本的患者,但是你从她身上根本看不出病人的样子。精心修理的细细的眉毛总是让我联想到《红楼梦》里的王熙凤,头发虽然夹杂着些斑白,但是每次都盘着精致的发髻,颀长的身材,走起路来,顾盼生风。虽说是五十多岁的大姐了,但是打扮起来一点也不含糊,该有腰就显腰,该露腿就露腿。

她是我多年的老病号了,已经摸清楚我的门诊规律,总是趁下午空一点的时候来挂号,配好了药,坐我面前唠几句,大多时候都是眉飞色舞地告诉我:前几天去新疆旅游了,那里的风景可漂亮了!最近开始练瑜伽了,感觉肢体柔韧度好了很多!我每次都是笑眯眯地听着。很多时候,我其实很愿意做一个倾听者,听他们关于疾病之外的事情。我的患者跟别的诊室不一样,大多是被疾病缠身数年甚至十几二十年,他们不像糖尿病高血压之类的患者,周围随时遇见相同疾病的人,可以互相沟通,相互倾诉,发泄对疾病的不满,交流药物的不良反应。而我的患者,都是小概率的疾病,有的甚至全县只有一例两例,他们无法跟除了我之外的人询问并倾诉,于是很多时候我成了他们唯一宣泄的途径,渐渐地,不仅仅谈疾病,也开始跟我说家长里短,而我,也是乐于成为这种倾听者的。

 
玲姐很开心地配了药,照例坐下来跟我聊几句,这次她画风突变,开口就说:其实我真的要谢谢你!我被她的话说懵了。她鲜有的认真:我当初刚刚确诊这个病的时候有多痛苦,你一定不知道!我以前都是去另外一家医院看病的,他们那边没有血液科,每一个接诊的医生看到我的红本子都像是看怪物一样!就是那种,玲姐努力用手比划着描述:就是用那种很同情的眼光看我,总是有人摇着头窃窃私语,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这种病?让我觉得自己很丢人。那种感觉你肯定不了解。你肯定不了解!她又强调了一遍。

不,我了解。我回答她,你不想被怜悯,不想被当做另类,你宁可被当成普通人对待,对吧?我轻声且肯定的语气让她有一种被理解的释然,她瞬间眉头解开了,微笑了起来。

好在后来遇到了你,你知道你对我说的那句话有多重要吗?

我疑惑地摇头,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我哪儿记得?

是你告诉我,我这个病虽然是白血病,但是有靶向药啊,跟别人高血压,糖尿病是一样的,控制得好根本不影响生活质量,就是跟普通人一样的!从那以后,我觉得我就是跟周围的人一样了!我只是得了高血压,活得都理直气壮了!现在我的很多亲戚朋友看我天天唱歌跳舞这么开心,都不敢问我生病的事情,我也懒得去解释!她撇撇嘴,一脸毫不在乎的样子。

 
这让我回忆起多年前的她。那时候,她刚刚被这个貌似洪水猛兽一般的诊断打击地如寒冬里的落叶,惶惶不可终日,对昂贵的靶向药不知所措,对无法预见的未来惴惴不安。刚开始吃药的时候,每一次白细胞降低0.1都让她烦躁不安,升高0.1让她雀跃不已,肉眼可见的焦虑。每次在我诊室都要反复指着各个指标的微小变化,问我,没事吗?真的没关系吗?会不会很危险?是不是复发了?我每次都是安慰,安慰,再安慰!慢慢地,她学会了接受,然后自我调整心态。这么多年的时间,疾病没有把她打趴下,岁月反而把她打磨得格外熠熠发光。我以为是她渐渐接受了这个疾病的事实才让她变得开朗乐观,却不知道是我当年的一席话让她豁然开朗。

在疾病面前,我们都是弱者。患者需要时时刻刻面对病魔的肆虐,很多时候,压倒他们的未必是疾病本身,而是内心的恐惧。而对于医者而言,治疗疾病的不仅仅是药物,有时候,语言的力量甚至强过药物本身。所以,有时治愈,常常帮助,总是安慰是所有医者的座右铭。一个医者,要具备仁术,更要有一颗仁心!你温暖的一句宽慰或许就是庇护她内心的堡垒。

同样在2021年,我自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,同样是疾病带给我的压力,我感到惶恐,畏惧,我对自己不信任,对未来充满了疑虑,我害怕死神不打招呼地降临,我不止一次想退出,想逃离,想缩在没有压力的角落里舔舐自己的身体。但是今天,玲姐的一番话温暖了我,原来我是被需要的,是被肯定的!所有的困难都是困难,不会因为你的恐惧而远离,那么,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直面它!心里似乎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又开始萌芽!

多么奇妙,我多年前无意之间温暖他人的一句话产生了正能量,在多年之后,却反馈给我自己,同样温暖了此刻的我!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蝴蝶效应吗?

2022,我希望是健康的,是充满热爱的!对,一定是的!

作者简介:应敏洁,一枚热爱文字的女医生。
来源：《武义乡愁》